這就來到我必須面對的「真理時刻」(moment of truth),我已經無可遁逃,訥訥地說:「Well,庫瑪…,」我小心翼翼地措詞,深怕冒犯這位三分鐘前才詩興大發的詩人:「庫瑪,我可以還一點價嗎?」說出這句與奧瑪.開儼氣質絕不相容的庸人俗語,庫瑪面容嚴肅,低頭沉吟半晌,好像是發愁,又像是生氣,旋即緩緩抬頭說:「先生,我看您談吐不凡,想來不是學者就是作家,但我其實不知道您在哪裡高就,如果我猜錯了,也請您多包涵…。」
他頓了一下,又繼續說:「我們一定是有緣份在此相見,不然,此刻我應該在喀什米爾,您應該在泰國…,」
「Not Thailand, it’s Taiwan.」我忍不住插嘴。
「Of course,台灣,I am sorry,…你會在台灣,我們老死不能相見。現在,我們坐在這裡,喝著代表友誼的咖啡,看著這美麗的東西。是的,先生,美麗的東西永遠伴隨著某種價格,但我知道我該怎麼做,我會試著免去您一些負擔,雖然我能做的恐怕只有一點點…。」庫瑪在胸前把手往地上一切,做出了一個決絕的姿勢。
但老天爺,這是什麼答案?這到底指的是七折、八折,還是九折呢?這種時候詩人的語言既無助於我的判斷,也一點無助於我的討價還價。
「但是,庫瑪…,你這麼說我很感激,但你倒也困惑了我,這到底說的是多少錢啊?」
庫瑪嘴角微微抽搐,灰白鬍子好像吹動起來,音量也突然大起來:「我們說的究竟是幾張地毯?是這一張,還是包括其他?」
我被嚇了一跳,但我也想起來自己不就是個生意人嗎?我也是略知談判的原則呀,我強做鎮定地說:「庫瑪,我不知道,走出這裡,即使買一張我也一定後悔的,因為我根本用不到這樣的東西。不如就請你先告訴我這一張的價錢就好了,可以嗎?」
庫瑪閉目端坐,嘰哩咕嚕大喝一聲,一位黑髮小男生快步送來一部計算機。
庫瑪低頭在計算機裡打了又打,算了又算,最後遞過來他的計算機,液晶螢幕上閃著數字:「2160。」本來開價是2750美元,那差不多是八折了。
但庫瑪指著另一張純羊絨地毯,圖樣是古典的伊朗花藤與葡萄葉紋,我曾在這張地毯流連多時,想必他也看在眼裡,他緩緩地說:「如果您連這一張都買,那我可以給您…,」計算機噼哩叭啦一陣響,顯示的數字是是:「2720。」
「喔,庫瑪,不行的,我不能花這麼多錢買這些我根本用不到的東西。」我發出求饒的哀鳴。
「先生,不然這樣,您看那一張,那一張有著滿州圖案的地毯,您知道它是罕有的,又是那麼美麗,您再拿這一張,我只要給您…,」計算機再度閃出數字:「2510。」
這張黑白相間、直線幾何圖案的地毯打開時,新穎紋飾與其他地毯大不相同,顯得十分搶眼,當時庫瑪曾稍加解釋,它用的不是波斯傳統花飾,圖案來自「滿州」(Manchuria)古毯,生產則還是在喀什米爾。現在庫瑪步步進逼,計算機裡顯示的數字,算起來新的一張全羊毛地毯,超過六呎乘四呎,本來要價六百九十元,現在只要三百五十元,比起來真的是便宜了。再多花三百五十元,就能再有一張美麗的地毯,真叫我有點心緒動搖了。
但,且慢,故事說到裡,也許我更應該回頭解釋這一切的來歷,何以我身處這個四面掛滿地毯的地下室,和一位髮鬚花白、貌似地下革命領袖、能朗誦奧瑪.開儼詩作的地毯商人庫瑪並肩席地而坐,我又何以陷入這種被兩張地毯夾殺的窘境…。
那是來到德里的第二天…
獨家連載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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